今天上臺灣《傳統中國文學》網站,讀到高亦涵教授的《逸寒樓談詩隨筆》,談及我日前所寫的《落花四重奏》。現將此文錄下,存作留念:
高亦涵
南海詩家徐持慶先生﹐是當今詩壇上﹐難得見到的一位全能奇才。猶憶初識持慶﹐緣自網上欣賞其著作“敲夢軒詩稿”﹐深感律絕俱工﹐雅饒古風。後來詩詞往返﹐時 見其佳句泉湧﹐功力深高﹐令人折服。無論寫景抒情﹐信手拈來﹐均成妙諦。他雖然擅寫古典詩詞﹐但是對中國詩詞的將來﹐有正確的思想認識。不像一些食古不化 的舊式詩人﹐一味沉溺於唐朝衣冠宋人鞋履﹐與現代生活脫節﹐自甘被進步的思潮淘汰。由是我們一起寫簡體詩詞﹐彼此都有一個共同的理念﹕我們欣賞古典﹐但是 不因循陳腐的古典作風﹐我們要求創新﹐但是不要盲目標新立異譁眾取寵。簡體詩詞標榜的是簡化陳舊的嚴苛韻律規則﹐儘量納入現代生活的思想情調﹐但是絕不放 棄典雅音韻和節奏的基本要求。簡單地說﹐簡體詩詞可以說是不必依照古代詞牌﹐放寬韻律規則而寫的現代詞。從持慶所寫的簡體詩詞中﹐字裡行間﹐我們可以清楚 地看到他的正確現代思想﹐也能欣賞到他在抒寫現代生活情懷時﹐所發揮出的渾厚古典功力。
最 近我們幾個朋友﹐因一時興趣﹐以“落花”為題﹐各寫了一首簡體詩詞。 其中持慶寫的一首﹐尤富古意。第二天﹐他覺得意猶未盡﹐又就原題﹐寫了一首七律﹐並且用攤破浣溪沙舊譜﹐填了一闋詞。一夕﹐他由馬來西亞掛來電話﹐徵詢我 的意見。我打趣說﹐你的簡體﹐律詩﹐填詞﹐各有千秋﹐都屬一流﹐如果能加上一首語體新詩﹐豈不更妙。原以為是老友之間的一時戲語﹐那知第二天一早﹐他就用 電郵發來一首語體新詩。這一下﹐使我驚奇不置。說實話﹐讓我驚奇的﹐不是因為他把我的話當真﹐持慶本信人也﹐我們君子之交﹐向來言出必行。真正讓我驚奇的 是﹐他三十年未寫白話詩﹐而這次寫的語體詩﹐無論用韻﹐節奏﹐構思各方面﹐都如出自一位新詩圈子裡面的權威詩人作家。縱觀這四種不同體裁的落花詩﹐基本主 題雖然相同﹐但是給予讀者的感受卻各有出入。詩歌固然以氣質韻味境界為首尚﹐然而表達的形式也可以影響讀者的思維。尤其好的詩歌常能啟迪聯想﹐雖是同一主 題﹐由於表達的方式各異﹐採用的字句或典故不同﹐而引發的聯想也就不盡相同。這好比京劇裡面﹐生旦淨丑﹐即使要宣示的主題一樣﹐因其表現藝術的方式不同﹐ 對人物思想的詮釋也就自然有別﹐這是我個人的比喻。對這四種不同形式的同題詩歌﹐持慶自己也另有比喻﹐他名之為四重奏。
欣 賞這四重奏的美妙樂章﹐我覺得最值得一提的是他不常“露“的語體詩。 無論從押韻﹐節奏﹐或抒情境界來說﹐都是上上之選。我嘗試把這首詩﹐與幾個網上的和一些也算成名的新詩詩人的作品﹐就這三方面來略一比較;覺得這首落花詩 ﹐比起時下一般所謂的新詩﹐高下相差甚遠實難以道里計。一般人所謂的新詩﹐其實應該分為語體詩(有韻有詩意和節奏感)﹐散文詩(韻律節奏微弱﹐猶如分行寫 的散文)﹐及散詩(無韻無節奏﹐意思不連貫)三種。令人遺憾的是﹐寫這三類詩的作者﹐都以新詩為名﹐大家只想到這樣表示有別於傳統形式的詩歌﹐但這籠統的 名稱﹐卻讓一些專門寫爛詩不辨音韻詩意為何物的無知之輩﹐頂著一個以“新”誤人的招牌﹐佔盡了便宜。時至今日﹐由於劣質的散文詩和散詩 (有人稱之為現代詩﹐又一個不合邏輯的謬誤名稱) 充斥報刊﹐讓許多喜愛讀詩的人倒盡了胃口。從海外到國內﹐我問過很多文藝界的朋友﹐他們有的甚至認為新詩太過無韻無味﹐根本不值一讀。這種印象﹐其實對同 被稱為新詩的優美語體詩是極其不公平的。究其原因﹐讓那些不夠成熟的散文詩和散詩﹐濫寫濫發﹐一些媒體的編輯人士﹐由於本身對詩詞沒有認識或基礎﹐缺乏正 確評判能力﹐必須要負相當責任。我們只要看看某 些華文報刊每年辦的新詩大賽得獎作品﹐就令人“夠瞧” 得難過很久了。
從 持慶的語體落花詩﹐我們可以看到﹐用語體的寫法﹐照樣可以吟詠出有深 度﹐有韻味﹐有節奏﹐清雅動人的詩章。把語體詩和傳統式詩詞放在一起﹐毫無遜色。簡單一句話﹐只要作者有足夠的功力﹐四重奏中任何一部﹐都可以發揮出醉人 的旋律和詩意的精髓。自然﹐作者的文學根基和氣質修為﹐是達到這個境界的必要條件。首先提倡新詩的胡適先生, 他的新詩多半押韻﹐而且有詩意有境界﹐主要還 是得力於他的深厚古文學基礎。任何藝術學問﹐絕無倖致之理。要想寫好所謂的新詩 (無論語體詩﹐散文詩﹐或散詩)﹐還是要先學好基本的傳統文學﹐弄通語法﹐培養中國人的優雅氣質。否則好比沙灘築屋﹐沒有堅實的根基﹐難有所成。
讀罷持慶的落花四重奏﹐我想對詩詞朋友們提出幾點感想﹕
1. 習慣寫傳統詩詞的朋友﹐不要受那些劣質新詩所害﹐以致對新詩徹底失望。何妨也以徐持慶先生為例﹐開始致力用語體方式寫詩。只要留意到音韻和節奏﹐語體詩歌一樣可以韻調鏗鏘有板有眼。何況﹐語體比較接近口語﹐沒有格律問題﹐更容易發揮詩人的思想。
2. 一些愛寫新詩的朋友﹐希望大家能夠了解詩歌的要點﹐除了境界還有音韻。如果表面上想的是寫詩﹐但是思維上仍然是寫散文﹐缺乏音韻來作節奏的調配﹐這樣寫出 來的所謂新詩﹐其實不過是分行排列的散文。最近國內中國詩詞學會的朋友告訴我﹐大陸上寫新詩的人數﹐已經遠落在寫傳統詩詞的人數之後。這代表一個不爭的事 實﹐那些無韻無味的散詩﹐已經失去了將來發展的空間﹐漸漸被有識見的人們淘汰。這個現象﹐還有一個主要原因﹐很多寫這種所謂現代新詩的作者﹐都是些不夠成 熟又不肯深思好學的急進份子﹐他們誤以為隨意拼湊幾個語法欠通﹐別人看不 懂的句子就算是詩。不去下點扎實工夫講究音韻和諧語意優雅通順﹐妄想一日之間 成為詩人﹐真是痴人說夢﹐只落得“膚淺”二字而已﹐其被淘汰﹐自是必然結果。我最近看台灣有關詩詞的媒體﹐包括報刊網路﹐似乎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這個必然的 趨勢。大陸的文藝界﹐到底還是比台灣的高明一些。
3. 介乎傳統與語體之間的詩歌體裁﹐是我們提倡的簡體詩詞。如果有人不習慣專用傳統或者語體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懷﹐簡體詩詞可以兼採二者之長﹐互為表裡。好比在 小提琴與大提琴之間﹐我們有中提琴﹐在音調與音域上可以與其他二者調和﹐相輔相成。猶如出外旅行的交通工具﹐除了飛機火車之外﹐我們可以駕用行駛方便的汽 車﹐四通八達。這是一個容易入門寫詩的折中方便之道。
4. 詩歌的形成﹐只要符合基本的音韻節奏條件﹐體裁上沒有優劣之分﹔詩的好壞﹐及對題材與境界的發揮﹐那就要看作者在文字上的運用技巧了。詩歌是寫給現代人看 的﹐所以最好能夠儘量融入現代的生活﹐才容易引起讀者共鳴。但是前人留下的無數詩詞歌曲寶藏﹐許多美麗的辭藻和用法﹐值得我們學習借鏡﹐永遠也學不完。胡 適主張不用典﹐此話過於籠統武斷。尤其詩詞中有時加入隱喻暗示的手法﹐可以增加美感與靈活性。適當有力的隱喻﹐可抵許多廢話﹐而且發人深省。用典只要讓人 容易了解﹐不走偏僻之路﹐實無完全排除的必要。比如持慶就是一位用典能手﹐在語體詩中﹐由落花引用黛玉葬花﹐除了少數文盲﹐這應該是家喻戶曉的典故﹐容易 理解﹐“錦囊收艷骨﹐淨土掩風流”﹐區區十字﹐勝過了多少繁言碎語。
我衷心希望﹐以落花四重奏為例﹐大家可以看到更多像這樣內容豐富的作 品﹐融合各種體裁﹐承先啟後﹐若能由此開展一股良好的寫詩風氣﹐讓更多的年青朋友加入﹐詩壇幸甚﹗
附錄徐持慶先生近作《落花四重奏》於下﹕
落花 【簡體詩詞】
九十韶光,
仿如一夢,
任令封姨恣意戕。﹙1﹚
雨露再難承,
春陰無力駐。
怎敵他,
風也罡!
雨也狂!
盡付泥塗,
惹得鶯啼鵑唱。
可嘆辭枝減卻香,
隨蝶過東牆。
綽約須臾嫋嫋粧,
惟問今安在?
衹贏得:
枝頭狼藉,
溪畔駘蕩,
巢前燕貼,
網内蛛傍。
綠珠隨水逝,﹙2﹚
杯酒酹殘粧。
註:
﹙1﹚封姨:古代神話傳說中的風神。唐鄭還古《博異志》記崔玄微春夜遇諸女共飲,席上有封十八姨。諸女為眾花之精,封十八姨為風神。後詩文中常以封姨為風的代稱。 當二十四番花信風都吹過後,花事便了,眾花俱謝.。
﹙2﹚ 綠珠:晉石崇愛妾。權臣孫秀,向崇求綠珠,崇不許,曰:“綠珠吾所愛,不可得也。”孫秀惱羞成怒,便矯詔逮捕石崇。石崇被捕時對綠珠說:“吾今為汝得 罪。”綠珠哭着說:“當效死於君前!”便跳樓自殺而死。後石崇亦全家被殺。見《晉書‧石崇傳》、《世說新語‧仇隙》。唐杜牧《金谷園》詩:“繁華事散逐香 塵,流水無情草自春。日暮東風怨啼鳥,落花猶似墜樓人。”
落花【律詩】
九十韶光夢一場 封姨幾度恣殘傷
梢頭鵲鳥還惆悵 樹底胭脂自恐惶
昨夜因風飈北苑 今朝隨蝶過東牆
巢前燕貼飄零絮 誰省當時忒艷粧
落花 【詞 攤破浣溪沙】
孰識當時嬝娜情,紛飄紅瓣數殘英。簾外狂飈窗外雨,一聲聲。
雖減豐神仍綽約,卻添惆悵畏分明。魚浪香浮蘭棹側,倩誰迎。
落花 【新詩】
風是飄零的號角,
暴雨就是淚水的上游。
於是,
南朝的壽陽公主把它貼在額頭;
於是,
籬畔的陶渊明氣息不久;
於是,
大觀園的菊花盟、海棠社再難留。
剩下荏弱無力的林黛玉:
錦囊收艷骨
淨土掩風流。
空氣中散發出藍色的喟嘆,
不再比瘦。
這個生物学的名詞,
使路灯兩旁的鬱金香姿色失透。
河堤邊出現了黯然的柳。
旋舞在水面上劃起紋皺,
然後緊握桃花渡邊的蘆喉,
從來就未想過要隨波逐流。
躺卧在柏油路的肩上,
在芭蕉的嫩根頭,
閃耀着:
拜倫、雪萊與普希金詩中的浪漫溫柔。
飄零並不代表墮落,
儘管投遞來的是一個個蕭條的眼眸。
倔强地不被蔑視,
以血般悲壯的犧牲,
把荷爾蒙往泥土滲透,
肥沃了待茁的苗荳。